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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新神榜杨戬乙女向】沅有芷(修)

OOC有

旧文重修,增添了一点part10的内容

全文1.6w已完结


你是一只簋,非金非玉,非石非木,镇在华山的神道下。

在你身下,是无地之渊,时时腾起玄鸟的烈焰,而你头顶,赫然是封神榜一百零八星宿的雕像。

这里总是潮湿阴冷的,只有玄鸟之力泄出时,会带来炙烤的灼痛。

你便生在这样一片漆黑混沌之中,无名无姓,连自己的种属也不甚清楚。你想自己大约是这只簋的器灵,毕竟你全部的神思都只能依附在这只簋上。可你不禁又怀疑,上古神器有神农鼎,伏羲琴,难道他们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意识吗? 


01

玉质金相,英挺秀拔的郎君被白猿揭了头巾。

白猿洋洋得意地嚷道,“大伙看看,这人就是杨戬。为了天条,把亲妹妹压在华山底下的杨戬!”

周围酒客纷纷转过头来看热闹,那猿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,又大声道,“这人真叫一个铁石心肠,就连他相好走火入魔,都是他亲手杀的!”

二郎拿着酒杯的手紧了紧。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,却什么也没说。解释什么?来往看客只在意故事好听与否,无人关心事实真相。神女沅并非走火入魔,而是为了下界万万千千的生灵灰飞烟灭在他眼前。

十二年前,数月之间,他先失了挚爱,又失了至亲。雷火洗炼,天目失明,亦不能与心中伤痛相较一二。至于外人的风言风语,真相反而比谣言更令他痛苦,索性再不去管。 


02

木二郎自金霞洞下山,便来与婉罗问个分明。

仙乐坊歌台楼榭直插九天,丝竹盈耳,香风袅袅。婉罗姑娘正登台献艺,衣袂翩跹,眼波潋滟。

二郎混迹在围观人群中,台上烟霞一般的裙裾不断拉扯着他陷入旧忆。

沅水的神女也曾自浩渺的清江上凌波而来,蹙着眉要兴师问罪,下一刻却看到他正裸着半边身子裹伤,登时气势全无。他的故人,衣袂好似云雾轻,秋水为神玉为骨。

他在幻梦之中不断下坠,仿佛又变回当年那个初出茅庐,手持劈山斧的少年。母亲殷殷的嘱咐一声声回荡在耳畔,劈开山,劈开桃山。

他自梦魇中惊醒,已是天光大亮。二郎心中已有计较,径直下楼离开了。 


03

时值凛冬,万物萧瑟。但长安的凋敝,又岂能以寒冬为借口遮掩过去?

战火里的长安,寺观灰烬,庙塔丘墟。倘若阿沅在旁,是一定要与他说些“麦秀之辨,黍离之悲”的。他上次来长安时,尚是承平盛世,夜间有万家灯火。他与阿沅只扮作一对寻常夫妇,却因为相貌出众,频频惹人回顾。

二郎拉了拉额上头巾。如今再也不会有人言笑晏晏地触碰他的法门,纤纤玉手挥出一条水色的抹额来。

沉香是他仅存于世的唯一血亲,他绝不容许他再有分毫闪失。 


04

婉罗,或说是巫山神女,祭出丝网来与杨戬拼杀,最终却反被杨戬所制。“当日梦境中那人,并不是我娘,而是神女您。我清醒过后,倍感疑惑,要乱我心神,何需陈年旧事?思来想去,只剩下您,我娘的旧识。”

婉罗轻声笑了,“杨戬,你口口声声心怀天下,身负苍生。你的母亲,情人,妹妹,也无一不为苍生所累。你们却从不知道,到头来,不过是为人作嫁罢了”

杨戬蹙眉,“‘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’,玄鸟出则三界必有大劫。神女您勾结申公豹,哄诱沉香,以释放玄鸟之力,所图究竟为何?”

巫山神女仰天大笑,好像遇到什么极开心的趣事。“你们阐教金仙,乃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你师父玉鼎真人,抽取玄鸟之力,方才建成玉泉山金霞洞,玄鸟走脱,他的仙山洞府顷刻化为乌有,他当然不愿了。他不过是在以大义诓骗你成全他的小利罢了。”

“师父”二字,对二郎而言,是亦师亦父,巫山神女的三言两语并不能动摇他的意志。

“既如神女所言,那十二年前封印衰弱,玄鸟之力损坏天亡簋,其中怨气逸散而出,又当何解?”杨戬神色晦暗,这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,昭示着天命无常,昭示着他的懦弱无能。

不料巫山神女听毕,又笑了起来,“你不说,我倒是险些忘记了。你与沅水的小姑娘,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小傻瓜,一个至刚至正,一个至纯至善,难怪叫人骗得团团转。”

杨戬眉头一皱,想要打断她,巫山神女又继续道,“天亡簋由姬发所铸,乃是周朝建国时开国大典的礼器,本也并非承载怨气的容器。周亡千年有余,气数散尽,而这千年来,人界的兵戈从未止息,怨气源源不断地滋生,腐蚀着这脆弱的器皿。天亡簋能支撑至今,只怕你师傅他们连家底都掏出来了。”

杨戬抱臂看着她,并不作声。他目光虽冷冽,但心中已失了方寸。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师门,但事关阿沅,又由不得他放过任何蛛丝马迹。看似毫不相关的事物,竟千丝万缕地联结到一起。究竟是长辈的弥天大谎,还是巫山神女罗织的花言巧语?

婉罗娓娓道,“玄鸟之力,甚于三十三天一切有形火,它们千年一出,便能净化世上的一切怨秽。”

“只是如今玄鸟不出,怨气滋长,无处安顿。”

“沅水神女乃是天生地养的净水,如果能用她来换下天亡簋,就再合适不过了。”

巫山神女还在喋喋不休,“至于你们私下里有什么交情,并不重要。如此一来,也更好叫你知道,玄鸟异动,三界必有浩劫。”

杨戬看着巫山神女的嘴巴一张一合,如遭雷击,脑中嗡嗡作响,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。

他再抬头时,眼中竟隐隐地闪烁着泪光。他咬着牙,一字一顿,“我亲眼,看着她在我眼前,灰飞烟灭。”

巫山神女飘飘渺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,“我既不可信,那你大可去问你师父。” 


05

【人界 华山莲花峰】

太极图霞光万丈,彩瑞千条。老君手中的开天至宝,一早便埋伏在莲花峰上。

图中幻象飞速流逝。二郎眼前是当年幼小的自己,在金霞洞拜师受业,画面一转,又变成银铠白袍的小将,力劈桃山。母亲化作星点的火光,山川水泽,日月乾坤,存于天地万象之中。他在殷周的战场上力克强敌,无往不利,肉身成圣,号清源妙道真君,领封灌江口。

他知道下一幕是什么。

恶蛟兴风作浪,为祸一方,他受人之托前去降服。杨戬修得九转玄功,原是金刚不坏之身,却卖了那恶蛟一个破绽,在身上幻化出一道伤口,趁机料理了那恶蛟。

沅水之滨灵气充沛,行至此地,他便暂作停留,濯洗蛟毒。

他衣衫半褪,江面上却荡起阵阵涟漪,一时间雾气迷蒙,烟波浩渺。沅水的神女衣袂飘飘,凌波而来。

二郎明知是太极图的幻象,却还是睁大了眼,一瞬不瞬地望着那虚妄的幻影。十二年来,只有在他每一个甜美而苦痛的梦境里,才能窥见一隅的身影,此刻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那般,出现在他面前。

“阿沅,”他喃喃道。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画中人的衣摆,却在下一个瞬间再次坠落。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阿沅微蹙的秀眉和颊边的飞红。

漫天的碎片,从相识相知,到耳鬓厮磨,同床共枕,原来不死不灭的神灵,一生也可以这样短暂。 

他再踏上地面是泰山之巅。他那不染纤尘的恋人周身浸在漆黑的怨气之中,姣好的面容也模糊不清。阿沅手中的水练,不会再亲昵地像抹额一样覆住他的天眼,而是攻势凌厉,直取咽喉。

罡风猎猎,削断了阿沅鬓边发丝,又向他吹送过来。二郎出手截下来,珍而重之地塞进衣襟。就在几日之前,这缕发丝还曾懒懒散散地扫过他肩臂,在他指尖如流水一样倾泻。

阿沅的水练被怨气裹挟着再向他攻来,这次的目标却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法门,额间天目。他分毫未动,甚至撤去了周身运转的玄功。

肩背胸腹传来细小的疼痛,是久违的,负伤的感觉。怨秽之气陡然暴涨,却堪堪停在了面门前。阿沅凝望着他,水光潋滟的眼里正无声地淌着泪。

有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。只是一点皮肉伤,看她心疼成什么样子,二郎向前走了一步,阿沅却狼狈地连连后退。二郎本想说上两句俏皮话哄上一哄,天地竟在此时翻涌着变了颜色。

在天雷劈落的一瞬,他上前一步,将恋人护在怀里。阿沅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。

“天下人的家是家,我杨二的家便不是了吗?等过了雷劫,我便去求师父,师叔师伯,天尊老君,一定有法可想。”杨戬少年成名,智计无双,屡立奇功,堪称三代之中第一人,杀一人救天下从不在他的考量之中。既能救天下,当能救一人。

三界六道,岂会容不得一汪碧水。

他抗过了天雷,却没料到接踵而至的业火。他的身躯虽是屏障,却无法阻止业火烧灼蔓延。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沅在他怀中一点点蒸干三魂七魄,烟消云散,来去无痕,只有额间一抹残存的触感。

二郎撑着地面,大口喘息着,这便是他夜不能寐时,最深重的噩梦。在幻象之中,更搅得他心绪翻涌。

天旋地转,他再次跌落。桃山地底,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大道中,蕴藏着母亲殷切的嘱托。


师尊自太极图上方显现,天穹一般。此前他深信不疑的一切统统被师尊亲口承认。

杨戬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,“那沅水神女呢?”

“水净化世间污秽,乃是顺应天命,倘若神女灵识尚存,想必亦不会推辞。”玉鼎真人拂尘一甩,隐去了身形。

杨戬在太极图中几乎要纵声大笑了。万物,苍生,他维系的,守护的,背负的,原来只是他人的筹码,他自诩俯仰无愧,却不过是一枚棋子。

天行有常,玄鸟的烈焰腾跃在莲花峰底。

杨戬闭了闭眼,转身踏出宝莲灯的结界。 


06

好热。

玄鸟的身影徘徊在封印下,隐约透出金光,令你心有戚戚。它们是万火之灵,不知怎地,总让你联想到焚烧与灼痛,便无端畏惧起来。

今日这些玄鸟好像格外躁动,你只好钻回身体的黑气中躲起来。

说来也怪,你虽然是一只簋,可你的身体里盛装的却不是祭祀用的太牢牺牲,而是一团化不开的黑雾。这团黑气潮湿阴暗,充满恶念,但也比玄鸟好上许多——你多分神給它们一点都生怕被烤干。

毕竟我也是一只簋,你安慰自己道,这说不定就是什么飨祀鬼神的好东西呢。

哀戚的戾叫与尖锐的狞笑,一蓬一蓬泼洒的血雾,很快便又令你陷入混沌。 


赤地千里,流血漂橹。你与这黑气相生相伴的不知多少岁月里,已领教过不计其数遗恨与流毒。对此你早就习以为常,只当是做了一场噩梦。但是这次,梦醒之后,说不清有什么不一样了,相同的景色中好像蕴含着无尽杀机。


神道尽头伫立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。 有个漂亮男人带着孩子追了上来。

他其实是你见到的第一个男人,但这并不妨碍你立时在心中称他作天下第一美男。

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朗目疏眉,却偏带三分郁色,更不要说他身长九尺,肩宽背阔,猿臂蜂腰。

不是的,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天下第一美男,明明就是三界第一。

你刚下了定论,一瞬间,地裂天崩。 


07

渊底的火光刺得你无处遁形,烫得你想要放声尖叫,可你只是一只簋,你没有咽喉和唇舌。

好漂亮的男人,好狠毒的心!你何错之有,就要平白被他炼化!

你在黑雾中乱撞,诅咒与哀哭包围了你。

玄鸟之力稍歇,此方天地的每一粒微尘,每一缕水气都在验证着异动的征象。

那个漂亮男人已经破开黑布,源源不断的神力正从他额间的第三只眼释出。金光在他身后成形,竟现了法相。

而他面前,也有四尊山岳一样高耸的元神。

那男人毫无惧色,双指并拢在额间掐起诀来,喝道,“法天象地!”法诀既出,法相应声暴长,将军披坚执锐,顶天立地。

你只能感知到一片嗡鸣。好像未央宫的磬,白马寺的钟在你身边响个不停。你伸出手去,却没摸到他的额头。这面目模糊的人是谁?你又是谁?你也曾有过人形吗?

诸相寂灭。 


08

你本以为躲过一劫,这一行人却径直向你的方向走来。

“到了。”红衣女冷冰冰地说道。

漂亮男人解了你的封印,将你捧在手心,看你的表情像是在看死去的老婆。

但你无暇欣赏他的鳏夫脸,你十分清楚,他要接引玄鸟,送你上路。

你一直知道如影随形的黑雾不是什么好东西,早早便准备好了这一天的到来。

可为何偏偏是此时此刻。漏出来的一点记忆,好像吉光片羽,你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。

这一次,你连伸手也不能了,希望那抱着你的人不要为你伤心。

心狠手辣的男人假惺惺将你摩挲了一遍又一遍,才祭到空中去。那孩子抡起大斧,一劈便从峰顶嵌入地底。

玄鸟浴火而出,那样灿烂夺目,会是此生你所看到的最后的景象。

它振翅,引吭,一飞冲天。

万火之力贯穿了你。 


09

盘桓的黑雾还未触及火灵的锋芒,便悉数化为乌有。

天魂醒,七魄聚,数千载光阴在你眼前流淌,十二年竟比不得此时一瞬清明。

你是神女沅,徒水生心,玄流为魄。你曾庇佑沅水沿岸的千家万户,受一方香火供奉。

十二年前,是你亲手将破裂的天亡簋盛进辟尘心里,却并未如愿换来苍生安宁。

你也终于想起自己要抚谁的前额。

清源妙道真君,飘飘有出尘之姿,冉冉有惊人之貌,乃是你刚封的三界第一美男子。

与他再见一面,已是意外之喜,旁的又何必贪求呢?

直击神魂的灼痛,千倍百倍地甚于业火,仿佛再次生裂三魂七魄。你的意识已开始涣散了。万火过后,你大约便要真正地消散于天地之间。你们之间,不需要另一场生离死别。

你的五感六识,在这通彻天地的火光之中渐渐熄灭了。 


10

你自沅水之中开心窍,凝神识。身为沅水的女君,这绵延两千余里的江水,只需你一个念头,便能掀起滔天巨浪。但此等神力,并非是为了破坏,而是为庇佑所生。在你看来,无论是灵智未开的水族,还是生如朝露的人类,既傍水而居,便都是你的子民。

自你司掌沅水起,沅江流域便风调雨顺。人们感念你的恩德,修建庙宇神祠供奉香火,为表亲近,多称你作神女,久而久之,连你自己也接受了这个称号。 


西周建立,封神榜新成,三界久享太平,不意融江支流竟有长虺化蛟,作恶多端。

沅水地处西北,与融江相去不远,你无法掉以轻心。

终于,你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,水中沾染了蛟的气息。蛟毒从岸边流入,虽经江水净化已趋于无,你还是不得不加以提防。你并不尚武,但这可是你的地盘,它能翻出什么花样来?

你定定心神,循着水流的方向找去。当你自水中现身,本该盘踞着恶蛟的地方,却坐着一名男子。

这男人身量极高,胸前开了尺来长一道伤口。他上身衣物褪了半边,正冲洗着伤口,那蛟毒便是从此处来的。

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你。

被他琥珀色的眼睛一看,你才突然想起所谓男女之别,脸上“腾”地一下红了起来。

他拢了衣袍起身,“在下自融江除祟路过,借宝地一用,不想竟唐突了神女,罪过罪过。”

身长九尺,面如冠玉,额生天目,不是大名鼎鼎的二郎显圣真君,却是哪位?

你来到他面前,盈盈一礼,“融江恶蛟乃我腹心之患,如今真君出手相助,小神道谢还来不及,可受不得真君请罪。”

“如此甚好,”他点点头,“那便不多叨扰了。”

他掐诀要驾云离开,你犹豫再三,还是叫住了他,“真君留步!”

杨戬剑眉一挑,转过头来问道,“神女还有何吩咐?”

他本生得丰神俊秀,说是掌理文脉的神官也会有人相信。此时晨雾方歇,金乌的光芒恰好地勾勒出他的身形来。你看着他宽阔的肩背,又想到刚刚一瞥之间他紧实健美的胸腹肌肉,才将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与威名赫赫的战神联系到一起去。

“真君伤势如何?可需要小神查探一二?”

杨戬抿了抿唇道,“无碍。神女费心了。”

那不可以,即便是天神之躯,这样一道要害处的伤口,恐怕也并不是那样好受的,你会良心不安的。

情急之下,你扯下腰间的香囊递了上去,这是昨晚才做好拿给你的,里面填了沅水边几味香草。 

“一点安神助眠的草药,请真君万勿推辞,莫要因为这伤口耽误休息。”

你愣是从杨戬脸上看出了点哭笑不得的意思来。好在最终他还是接了过去。 


你与显圣真君素无交情,但你对他这道伤口的确十分在意。思量再三,你还是化作凡人,去灌江口打探了一番。

路上你遇见一只白色的小狗,在你身上嗅嗅闻闻,甚至还跟你进了道观。观中人多手杂,你见劝也劝不走它,索性将它抱了起来。

二郎庙香火兴盛,作为其中供奉的主神,想来他应当并无大碍。只是这个金身,明明也像他,却未有三分神韵。

你怀里的狗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金身,你不禁觉得好笑,轻轻揉了揉它的头,“别看啦,这塑像照本人差得远呢。”

你带着小狗出了道观,正要放它下来,它却嗖地从你怀中蹿了出去,扑上了一双穿着马靴的腿。

你一点点向上抬眼。杨戬肩宽腿长,又生得剑眉星目,偏偏下睑眼尾的弧度大了些,只要他愿意,便很容易显得温和无害,而叫人忽略了他本身的攻击性。

那狗子与他汪汪地吠了两声。他一边温声道,“哮天,别闹,”,一边两步走到你面前向你伸出手来。

白色的。细犬。你好端端的去抱什么狗啊!

你借了杨戬的力站起来,一旋身变回了本相,再看那小狗,果是灵兽。“不知今日是什么风,将神女吹来了灌州?”哮天犬在他身上爬上爬下,杨戬不得不分了点心去应对它,连带着你们之间也少了点严肃生疏。

“此前一面,真君伤势未愈,小神放心不下,便来道场看看。”

“在下并无大碍,有劳神女挂心。”哮天犬向你探身过来,被杨戬眼疾手快地按住,“小犬无状,还请见谅。”

你笑了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父亲教训孩子呢。“并未,与哮天犬一同瞻仰真君金身,倒也是新奇体验。” 


自你从灌州回到沅陵后,渐渐地开始与杨戬有了书信往来。他那小犬喜欢你所赠的白芷与蕙兰,他便来信相询。

你初时觉得诧异,哪有狗子会爱这些气味浓郁的草本植物。再一想那毕竟不是凡犬,沅水的兰芷芬芳也是连屈子都夸赞过的。你便打消了这一点疑虑。

你们通信的内容,也从香草扩展到了沅陵,灌州,乃至两地的人文民俗。你以为自己与他将永远做说得上话的笔友,水一样平淡的联系局限在帛书或木牍上,直到他在信中委婉地请你前去灌州一叙。你心中诧异,若是有他那样通天彻地的本领都解决不了的麻烦,你又能做什么?

想归想,你还是安顿好沅陵一应事务,架起水遁去灌州城外赴约。


岷江凛冽的风从你耳旁呼啸而过,你的衣袂,裙裾,佩环在风中张牙舞爪。杨戬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,唇角微扬,问你,“要帮忙吗?”你应该礼数周全地说谢谢或者不用,然后整饬仪容,不可在真君面前失礼。也许是因为他熟稔的语气,叫你想到你们为数不多的通信;又或许是他的微笑,使他看上去更像朝气勃勃的少年郎而不是什么真君;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你来自蛮荒之地,礼乐教化还没普及。总之,你扯下腰间佩的玉环抛给他,“那就有劳真君代为保管了。” 


岷江出高峡,水势湍急,在瀚山山顶远眺,目力所及只有白茫茫的波涛。你是万千浪潮中的一丝,与不驯的江水一道向前奔流。你随江流从山巅俯冲而下,湍流尖锐地轰鸣,又迫于两岸的地势猛地调转方向,在石壁上摔得晕头转向,但你只想快乐地大笑大叫。这滚滚而东的江水,今夜收敛了不止一点——它们对岸边山岳一样的神祇心有戚戚。 


你“哗啦”地破水而出,在杨戬面前突然显形。他不着痕迹地皱皱眉,却是半点没被你吓到。巨大落差带来的失重感让你天旋地转,你傻傻地笑了,湿漉漉地扑进对面人的怀里。那是一个宽阔,温暖,有力的怀抱,带着沉榆木好闻的香气。 


你们合力完成了一个模型。杨戬捏好岷江两岸的高山,你在其中注入活水,一式两份,再用一点仙家法术,达到量子纠缠的效果。在灌州或沅陵做的一点改动,都可以跨越千里显现出来。 

有这样一件法器,你与杨戬的联系不可避免地增多了,也不再是一封封的书信。你频繁地往返于灌州沅陵两地,甚至与杨戬一同走过岷江每一条支流。在你分身乏术时,他也会来沅陵寻你。那一方小小的山水是比书信更加便捷的传信工具,一行水波,几片树叶便能传递讯息。

你们之间的交集早就远远超出了必要,但你乐在其中。

你绝不承认,不知从何时起,你开始悄悄期盼着他的到来。透过苍劲的字迹,你出神地想到,不知杨戬写下这字字句句时,是什么样的神色?此时此刻,他又在做些什么? 


杨戬有一把口琴,是他母亲瑶姬所赠,他几乎是随身携带,鲜少离手。他来沅陵久了,也会点黔湘小调,用口琴吹出来,别有一番风味。

你爱走水路,杨戬每每带点无可奈何的神色在岸边与你同行。“沅卿,非要这样吗?”你便会笑着同他道,陆上灰大。 

那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天,第一次有凡人踏足这片空无人烟的原野。你还未反应过来,便感到腰上一阵劲力。

你脚下一轻,又因为失了平衡跌在身边人的怀里。你趴在杨戬的怀里,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。

他的手臂还揽在你的腰上,“叫凡人看到你在水上走,当心吓坏他们。”

你闭着眼,他身上沉榆香的气味萦绕在你身旁,你也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。

你不合时宜地想着,这就是战神么,衬得你好像一株攀缠大树的藤。这比喻其实并不好,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琴涩意味。

因此当那几个凡人中的一个远远地说了句“伤风败俗”时,你不禁放声大笑。

杨戬好像后知后觉一样放开了你。从此你与他同行时,再不曾走在水面上。


你去灌州探望小天,她最近新化了人形,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。杨戬公务繁忙,老康老姚也奈何不得她,只好请你得闲时去陪陪她。

这孩子一见你便扑扑蹭蹭,改不了做狗时的习惯。你把她抱到膝头上来给她梳辫子。你的手艺其实算不得很好,但总比老康老姚强,梳着头发,小丫头也能老实点。

梳好了辫子,小天在你怀里又拱又嗅,突然一口叼住你腰间的香囊跑开了。你好说歹说,还答应带她去买头绳,才追着她拿了回来。

你顺着她的辫子,好像摸着她的两只耳朵,只听小天委屈地喊道,“女主人身上香香的,我很喜欢,这个东西,不香,害得我想打喷嚏!”

你也无暇顾及老康老姚平时都教她什么东西了,连忙又问道,“小天,你不喜欢它?”她点点头。

你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,“那我下次来看小天便不带这个。走吧,去买头绳去,小天不许乱跑,好吗?” 


你抱着小天走在灌州的街市上。大概是久居神界,她东张西望,一幅很新奇的样子。你挑选头绳的时候,便感到有探询的目光落在你身上。既无恶意,你也没有放在心上。

你们刚刚选好,小天便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。你正要去追她,转念一想,她又不是真的孩子,便随她去了。

你付好钱,那一直看着你的年轻人突然开口了,“女郎请留步。”

“郎君何事?”你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,这不是给凡人的暗示,而是给你的,“犬女年幼,若是冲撞了郎君,还望您多担待了。”

说罢,你朝来人粲然一笑,“我夫君来接我了,告辞。”

杨戬长身玉立,琥珀色的眼中沉静非常,他只是抱着小天向你走来,却有一番渊渟岳峙的味道。

“走吧,夫人。”

你牵上他的手,好像你们真的是个三口之家。 


在仙府门前,杨戬拍拍小天的头,小天嘭地变回狗跑远了。

“阿沅,你可愿给这小犬,不是,”他话说一半,自己却先笑了出来。

他正色敛容,看着你的眼睛缓缓道,“沅卿,可愿做我梅山杨戬的夫人?”

你踮脚吻上了他的唇。他却不容你退开,托住你后脑深入了下去。

这便是你此生第一个吻,也是你第一次发现,杨戬竟生了四颗虎牙。 


11

“东君敬启:太初之始,元炁存焉。盘古开天,清浊始分。高卑定位,两仪既生。方圆体分,大道乃成。上及青冥天,下至碧幽泉,三界出而神鬼之所居……金乌曜日,玉蟾离海,昼夜生焉……臣领天地生契,诞于玄水……千年未敢擅离。今有梅山杨戬,”

梅山杨戬,战功赫赫,夙夜兢兢?你思量太久,一滴浓墨从笔端滴到了帛书上。

你皱着眉将没写完的奏疏放到一边去。从太初鸿蒙写到你自己,下面还要写杨戬的祖宗十八代,这些佶屈聱牙的书面语直写得你头昏脑涨。

那罪魁祸首却走了进来,从身后抱住了你。杨戬一手搂着你,一手将笔抽走了。“歇歇吧,阿沅,又不急。”

你心知他说的是实话。人间嫁娶还讲一个三书六礼,黄道吉日呢。对于你们而言,流程只会更加繁琐。上告天地,下祝鬼神,再来选个撼天动地的大日子,三年五载已算很快了。这三年五载,特指天上的三年五载。相较之下,你写给东君与云中君的文书反而算不得十分要紧了。但这是目前你手头唯一能做的一点准备。

你转过身,扯着他的领子,杨戬顺着你低下头来。

你在他耳边轻轻道,“可我急啊,真君。真君可知,你与我这样叫什么吗?”

“叫什么?”他摩挲着你的肩背,低声应道。

“这叫无媒苟合,在人……”杨戬并不等你说完便重重吻了下来。他来势汹汹,好像你说了什么惹他不悦的话,不仅要让你闭嘴,还要狠狠地罚你。

他的犬齿碾过你的唇舌,带来一串细小尖锐的战栗。你想要逃开,后颈却被他托在手中,只好仰头承受。

你撑着他的胸膛,可渐渐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推开他,还是要抚摸他。他饱满结实的胸肌,隔着一层衣物在你掌下,好像蓝田的暖玉一样,触手生温。

你浸在他身上沉榆木的香气里,有些飘飘然了,这个吻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了。

“换气。”

你喘了几息,眼神才慢慢有了焦距。

“有人方才不是还胡说八道得意得紧吗,怎么动起真格来,连气也忘了换?”

你正盯着他湿红的唇,谁知他一开口便这样揶揄你,那点旖旎的气氛散了个干净。

“你熟练得很啊?”你对上他视线看了回去。

杨戬笑了,他伸手抹去你唇角水渍,“不敢。” 


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*。

无论神仙还是凡人,若心存私欲,任性妄为了一次,便有第二次,第三次,乃至于许许多多出格的举动。老君的《道德经》果然包罗万象,就连你这蛮荒之地的无知小神,也可以用它来解释一些生活现象。

床头的灯火早已熄灭了,只有帷幔上的夜明珠发出点清幽的光来。

二郎覆在nishenshang,他肩背的起伏,好像山峦一样优美漂亮。如今人界大乱,妖魔伺机作乱,这是他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。

他皮肤上还带着残留的水汽,被你一点点用体温蒸干。

他那样新奇而犹疑地摸索着,试探着你shenti的每一寸,又怕压坏了你,显出些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进退两难来。

你抬眼看他,他琥珀色的眼睛正说着绵绵的情愫。你情不自禁地伸手划过他长长的眼睫,高挺的鼻梁。他终于读懂了你的暗示。

他下巴上有新生的胡茬,在你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上留下一片片碍袂的虹hen。

你最终还是接纳了他。

“嗯——”你痛得倒吸一口气,只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嘤咛。

他等了很久,久到你完全适应,才慢慢动了起来。汗水顺着他精壮的曲体,滴落在你深上。你的脑子好像积了一滩水,只好顺着眼眶流出来。

你泄愤一样张口咬住他的肩膀,却被他的九转玄功磕了牙,于是你哭得更厉害了。

二郎吮吻着你眼角的泪珠,又与你轻轻地唇舌相接,珍重万分。

你醒来时身边的床铺早已失了温度,只有酸痛的身体告诉你,昨晚并不是荒唐的梦境。

床头放着一张简短的信笺,“天庭调令,去去便回,卿好生将养——杨二”,落款下面还画了个三只眼的小人。

你将这张纸拿在手中,点点那小人的额头,“你做的好事。” 


12

你们闲时也会去凡间游历,当然这情形是少之又少的,在你记忆中只有西汉始元六年的一次。恰逢月望*,长安的街巷张灯结彩,欢庆达旦。

杨戬额头的天眼虽然紧闭着,但未免也有些异于常人的嫌疑。你伸手一点,一条水色的抹额便系上了他的额头。杨戬并没对你的举动表示出什么异议,他任你施为,好像这并不是他全身唯一的法门一样。

杨戬揽着你,你们一同走在人间的灯火里。凡尘里转瞬即逝的一天,却生出一种地久天长的错觉。

“怎么了?”你在他怀里动了动,他把你揽得更紧些。

“想亲亲你。”你抬起头,他的眼睛在夜幕中温柔而明亮。、

于是你们在城楼上接吻,身后是灯火通明的长安。 


13

天下大势,分分合合,大同世界不过是虚幻的想象。人间王朝更迭,便要再起刀兵。

神灵心怀慈悲,却无法干预既定的循环。千百年的厮杀争斗,催生无数杀戮的恶念,也残留下数不清的遗恨与离乱。魂灵投入幽冥,怨气却仍游荡世间,荼毒生灵。这怨气集世间万物的怨愤为一体,至阴至邪,即便是金仙们亦不能化解。

周朝开国时,武王曾为文王做祭器天亡簋,如今这簋便被用来收纳怨气,众仙将其置于华山,以借人皇王都的气运为镇。如今西周灭亡已有千年。在这千年中,诸侯争霸,群雄并起,怨气源源不断地产生。 

华山之下,玄鸟异动。天亡簋受玄鸟之力影响,岌岌可危。

你抖了抖手中信,上面的字迹先是像是洇湿了一样模糊不清,而后竟慢慢地消失了,只留下一张白纸。这便是水的净化之力。 

你应约来到莲花峰。玉鼎真人已领着弟子在等你了。

你与他见礼,真人捻着拂尘,微微一笑,“神女与戬儿好事将近,往后与贫道也算一家人了。”

你随他穿过长长的神道,神道两侧雕刻着封神榜上一百零八位星宿的塑像。

“真人,小神尚有一事不解。”你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石壁间。

“神女请讲。”

“从前将天亡簋置于华山,乃是借镐京之气为镇。如今都城在洛阳,华山并无王气支撑,其下又有玄鸟,岂非铤而走险?”

“唉,”玉鼎真人叹息着缓缓道,“神女所言,不无道理。我们到了,请——”

你顺着他拂尘的方向看去,天亡簋上布满裂痕,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其中逸散。

“曾经贫道也想将它镇到泰山去,借帝王封禅的气运,只是,它恐怕再经不起移动了。”

“神女乃是玄水精魄,如今请神女前来,便要共同定夺,有无化解之法。”

你抬手,释出了一道神力。与泄出的黑气相缠那一瞬间,冰冷的绝望如同附骨之疽一样袭上你心头。你急忙撤了回来。

“好生厉害,小神微末道行,恐怕难以化解。真人不妨……”另请高明……

你的话还没有说完,只听到空气中传来沉闷的断裂声。天亡簋的裂纹加深,延长,黑气大盛。

它竟然……裂开了。

玉鼎真人好像在招呼你快退,好像在率领弟子结阵。可你没有听到,也没有看到。

你的眼里,只有天亡簋上寸寸断裂的花纹,瑞兽的面容也被扭曲成了狞笑。四下逃逸的黑气扭头便奔向人间。 

你想起来很久以前,那时候杨戬还不是你的枕边人,你叫他真君。

你与二郎曾在沅水边遇到一个浆洗衣物的妇人,她的衣物与被褥散发着血液的腥气,身边的江水也染成红色。

你挥挥手,水上平白起了涟漪,将清水送到她身边来。你在她记忆的一隅看到了年轻的孕妇和新生的婴儿。

你们在远处看着她,一时无言,直到你开口打破沉默。“我从前见着凡人便觉得不可思议。匆匆百年,朝露一样,看似弱小无力,其实生生不息。”

“此话怎讲?”杨戬好像对你的话很感兴趣。

“人是万物之长。他们的种族,不仅会繁衍,也会传承。即便是神灵,若想拨弄下界,也不得不依赖人的力量。我时常怀疑,就算失去了神明的庇佑,他们也并不会就此衰落。”

“是么,可我看沅卿对他们依旧很是照拂。”杨戬斜倚在桥边,手里把玩着口琴。

“举手之劳罢了,”你想了想,还是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,“她家中有人刚刚生产。我没有父母家人,不知道这样讲合不合适,但我想,对于人而言,母亲就是创造他们的神明,应当得到我的礼敬和祝福。”

那时他看着你,露出了一个有些哀伤的笑容,“你说得对,母亲就是孩子的天与地。” 

你的法力注进天亡簋里,收效甚微。你看着那浓墨一般的黑气飘散开来。

你曾与杨戬一同去过瀚山的山顶,脚下是滔滔不绝的岷江。

他请你来研究岷江的走势与流向。以神灵的伟力,当然可以平高山,断源流,令岷江改道亦非难事。可他却偏不这样。他推算出他们千百种做法,甚至针对每一种可能的失败制定补救措施,可是他始终要凡人自己做。

 天亡簋马上要分崩离析,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来这两段久远的往事。

也许神明终究有一天不能够再庇护人类。但是此刻,你无比清楚地知道,这是你与他,与无数的神仙共同守护的天下苍生。只是这一次,好像别无选择了。

世间的水,不都是要来净化万物,荡涤污秽的吗?

你的手很稳,将这摇摇欲坠的礼器一寸寸没入自己的心口。那一瞬间,天边涌起滚滚的雷云,无数哀哭响彻你的耳畔。 


14

累世的怨愤在你心中翻涌,你耳边不知是几万万人濒死的悲鸣。

恨!好恨!所有人都该死!

你甩起水练,一鞭子抽倒了远处的妖道们。

你好像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,如臂使指,畅快淋漓。先拿他们的脑袋祭旗!你暴起发难,有个老东西竟用拂尘拦住了你。不知他对你做了什么,你顿时头痛欲裂。 

天亡簋……怨气……玄水心……你只有这一点清醒的认知了。阴云密布,是雷劫的征兆。你不能再放任怨气干扰你。既然无法控制,便只好祓除。你是先天神灵,不是亚相比干,少了一颗心并不会怎样。

你手上发出一道菁纯的神力,牵着那颗心颤颤巍巍地从你身体中出来。

玄水之心,能辟尘,能清净万物。此前你并没见过它,但至少它不应当是乌漆墨黑的模样。幸好,你的心比天亡簋结实很多。 

其后种种,浑浑噩噩中只有些混沌的光影。

你终于停下来与人交手,你的对手却并不将你放在心上,只防不攻,这令你勃然大怒,战意越发高涨。

胸心,咽喉,你的攻势密不透风,招招切中要害,对方却还是这般躲躲藏藏,畏首畏尾。盛怒之下,你几乎本能地抽向了他额间的眼。那东西紧紧地闭着,但你就是知道,那是一只天眼。

阿沅。

卿卿。

沅沅。

是谁?是在叫你吗?好像有熟悉的场景在你眼前一闪而过。

正是这片刻的分神,让水练堪堪擦过来人的颜面,落在了手臂上。鲜血登时从那泛着黑气的伤口中涌了出来。

殷红的血,好像在烧灼你的眼你的心,让你止不住地淌下泪来。

泪眼朦胧中,男人向你伸出手来。

不可以再伤害他!你惊恐地后退。 


劫雷劈落,那人竟上前一步将你护在怀里,宽阔的肩背将你与天罚隔绝开来。他衣上熏的沉榆香,他的心跳和体温,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,都令你这样熟悉,好像千千万万次环绕着你。

你想要推开他,他却把你搂得更紧,“嘘,别怕,我有玄功护体,没事的。”

真是傻子,为了一个已经不记得你的人,值得么?

你最终还是没有忍心,只问道,“痛吗?”

他在你耳边叹息般道,“阿沅……”天边是翻涌的雷云,你却在他怀中的一隅天地偷安苟活。在落雷的闷响中,旧忆一点点复苏。这个男人曾握着你的手教你开弓,也曾与你秉烛夜谈,你记起你们一同研究岷江的水势,也记起自己写过未完的婚书。

他是梅山杨戬,你的二郎,是你的爱人,也是你在千百年神生中即将拥有的第一个家人。

“二郎……”你努力凑到他耳边去。

“阿沅,我在。”他一定累了,这样的天雷,即便是金刚不坏之身,也会痛吧?

“我现在……”,你说话已经很吃力了,只好这样断断续续,“这是……我的劫数……”是不可扭转的命运,所以你别再白费功夫,不要因我而受伤,疼痛了。

他低下头来贴着你的面颊,“天下人的家是家,我杨二的家便不是了吗?等过了雷劫,我便去求师父,”他的脸一片冰冷濡湿,大概是沾了你的泪水。


业火的光芒穿破云翳,你们心中都一清二楚,到此为止了。你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贪恋他的怀抱。你无愧于下界芸芸众生,无愧于上清天的金仙,却唯独辜负了他。

天神的脸上,除了悲悯苍生,原来还能写满这样深重的苦痛。

别哭啊,二郎。

你的神魂被业火撕裂,正一瓣一瓣地消散,你想开口再唤他一声,却已口不能言,想伸手为他拭去泪水,却动弹不得。你只好用目光一遍遍吻过他的额头与眉眼,在心里一遍遍对他说,凡尘俗世,万家灯火,都是我生命的延续。

天魂离体,你只来得及向他的前额伸出手去,便挣扎着消散了。

这十二年的经历却告诉你,你的魂魄是被抽出身体,一同投入了玄水心中,镇压怨气。 


15

杨戬在船头凭栏远望,唇畔口琴吹出点零碎的音阶。

“不去看看吗?”沉香走到他身旁,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。

“怎么,我多看两眼,人就能早点醒了?”杨戬揉了揉沉香的头,“那我还当什么赏银捕手,开医馆去得了。”

沉香看着他一边伸懒腰一边走远的背影,小声嘀咕道,“口是心非。”

那天在莲花峰,他劈山放出玄鸟,舅舅祭起了玄水簋。玄水簋又亮又冰,沉香做梦也想不到,这簋用仙丹和沅江水泡过还能大变活人,吓他一跳。舅舅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变出来的人,眉头也拧得死紧。还是婉姥姥偷偷跟他讲,这是他舅妈,他才算知道了点来龙去脉。 


杨戬站在卧室门口,几次想要推门,最终都放下了手。

这是他自己的卧室,按理说他大可不必如此。凡人有个词叫“近乡情怯”,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再合适不过。如今他离你仅有一门之隔,却不敢推门而入,生怕这只是一场虚妄的幻象。

他从始至终都知道,华山之下,不过是一片废墟焦土,不可能还有杨婵,也只会有你一颗残存的心。可你竟活生生地现了身,叫他荒芜空寂的心开出花来。

杨戬稳稳地抱住了你,用肩臂丈量你究竟清减了多少。他不敢松开你,生怕你再次消散在他眼前。他一寸寸抚过熟悉的眼角眉梢,不厌其烦地确认着你平稳的气息,好像只有这样,他才能说服自己,这并不是他的臆想。

如今他站在门前,极为稀罕地犹豫不决,优柔寡断起来了。

失而复得,抑或是得而复失。

杨戬深吸一口气,终于再次搭上了门把手,轻轻转动。

他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声响,“咚,咚,咚!”杨戬连忙闪到一旁去,只见一道白色的残影擦着他飞过,砰地撞开了房门。

“嘶——”杨戬掸着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狗毛,慢慢走进了卧室里。

哮天蹲在床边,床沿垂下一截细白的腕子来,正搭在她头上。

“……好像糊了。”房中响起了女人的温言细语。

“我去看看!”哮天嗖地跳起来冲出去,又差点将杨戬撞了个趔趄。 


“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,是梦也欤?是实也欤?”你抬起手来,放到眼前端详,做人的感觉,实在是久违了。

“阿沅,”杨戬走到床边来,握着你的手贴上他面颊,“这不是梦,我就在这里呢。”

他下巴上的胡茬刺着你的指腹,你流连忘返地滑过他的高鼻薄唇,剑眉星目,停在了蓝色的额巾上。

杨戬叹了口气,还是解下了额巾。狰狞丑陋的疤痕赫然盘桓在他的天眼上,你心里又痛又惊又怒,不由得攥紧了他的额巾。

不等你说话,他倒先笑了,“现在相信了吗?我在你身边,这就是现实,毕竟你可梦不出来这个。”

“你的天眼……”杨戬从你手中抽走额巾,系了回去,“没什么大碍,以后与你细说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你还想说什么,小天的声音却隔着老远传了过来,“药来咯!没糊!”

杨戬扶你起身坐好,拿过汤药来一勺一勺喂给你。那药苦得出奇,你皱着眉咽了下去,忍不住问道,“好苦啊二郎,这是什么?”

“喝都喝了还问,”他勾起唇角凑近了你,低声道,“是毒药。”

苦涩的味道在你们唇齿之间弥漫,你几乎要融化在他怀里。他的气息也乱了。

杨戬给你盖好被子,在你前额留下一个轻柔的吻,“睡吧,你现在神魂还不稳固,我出去一趟,等你醒了,我便回来了。”

那大概是温养神魂的药,服过之后你真的睡了过去。 只是心事萦怀,你睡得并不安稳。

你推开房门走了出来。正是日暮时分,夕阳将云霭染成暖色,飞舟穿梭其间,天上人间,逍遥自在,莫过于此了。

但你并没有这种闲适的心情。

船上空荡荡的,依稀能听到小天与老康交谈的声音。你沿着船舱向船尾走去,差点踩到一个人。

“介是揍嘛啊!我蹲着怎么了!”这人操着一口方言,生得瘦瘦小小的,倒是个新面孔。

“小兄弟,打听点事,”你笑着拍拍他肩头。 


天色暗了下来,杨戬带着沉香回来了。

你听到他进了房间,接着里间响起了沐浴的水声。你背对着他,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悠长沉重些。

水声停了。他披着中衣朝你走了过来,俯身拢了拢你鬓边碎发。

“杨戬,”你到底还是装不下去了,开口叫他。

“不装了?”想来也是,你有没有睡着,怎么可能骗过你敏锐的枕边人。

他起身要去点灯,却被你拉住了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你知道,这句不合时宜的道歉,甚至不应出现在你们之间,可你一想到过去十二年间他所承受的一切伤痛,就心痛不已,忍不住地落泪。而这些苦痛与孤独,有一半是你亲手加之于他的。

他在你身边躺下,将你圈到怀里来。

“阿沅,这些年里,我的确想怨你,但我又怎么舍得。我一面念着你,一面却想到你魂魄撕裂时泪流满面的模样,原来我不是怨你,而是在怨我自己无能。”

你在他胸膛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,“你在说什么胡话。”

“那你自己看看,你说的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。”他好像不太不满意,又把你往怀里带了带。 


月华如水,飞舟行驶在云层之上,月光更加明亮,清晰地照出他伤痕累累的天眼。你伸出手去,到底还是担心弄痛了他,并不敢随意触碰。

杨戬轻笑一声,“怎么,以前亲亲摸摸喜欢得紧,如今是转性了?”

从前,床笫之间,你招架不住,又拿他没法,便喜欢这样撩拨他。但此刻你没有旁的心思,只是轻声问道,“痛吗?”

杨戬没有回答,而是万分珍重地捧起了你的脸,“你不记得了,十二年前在泰山上,你被削掉过一缕头发,我将它收了起来。在你身陨后,我却再也未曾找到它。沅江的白芷兰草,一夜之间,更是悉数枯萎。这里再痛,也比不过那时心痛。”

“所以别再离开我了,阿沅。”他声音低沉,好像蛊惑着你,于是你撑在他的胸口,倾身吻住了他。

你掌下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,这个吻却没有一丝绮丽缠绵的意味。你们像两只相濡以沫,交颈而卧的鸟,互相抚慰着经年不愈的伤口。 


这一天,杨戬大概是又出门去了。

你磨了墨,正在船舱外写字,小天蹭了过来。这几年,她并没怎么长大,你还是很轻松地把她抱上了膝头。

她吐着舌头,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,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一样问道,“夫人,你是真人吧?”

你被她逗笑了,搁了笔,“你怎么会这样想的?”

“大家都说,说您不在了,而且那么多怨气,想想都……你千万要是真的啊,不然二爷得多伤心啊!”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你。

你重新拿起笔,在砚台里蘸了一蘸,浓黑的墨汁顺着笔尖滴落下来。

你看着她,“小天,这是什么?”

“是墨啊。”

你引来云层里的水汽,在手上汇成一股水流,同样注进了砚台里。你把墨汁重新澥开,又问道,“现在呢?”

“还是墨!”小犬迷茫地睁着大眼睛。

“我是水,怨气就是墨,墨溶于水,水藏于墨。即使是大罗金仙,也难以在一窥之下得出结论,而我魂魄零散,六识封闭,就更加辨认不出了。”

你一挥手,水又被重新注入了云里,砚台上只留下细小的墨粉。“去除了水,便只剩墨,倘若去除了墨,便也只会剩下水,你现在明白了吗?”

小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你察觉到船舱边渐渐远去的气息,知道沉香大约是听懂了。

小天一蹦一跳地离开了。你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重新调了墨汁写你的字。杨戬自船桅的阴影里走出来,从背后抱住了你。

“别闹,”你假意挣了一下,“好舅舅,偷听了多久了?”

“舅母的课很精彩,小狗和小孩都很适合,一时忘形,听完了。”

你想也知道,沉香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,难免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钻牛角尖。二郎生怕他因为母亲的事对你心存芥蒂,也真是用心良苦了。

他抽走了你的笔,你抗议道,“怎么,它就不配被写完吗?”你写的,正是当年那张给东君的折子。

“神女此言差矣。”杨戬笑了,在日光下,这个志在必得的笑容令你目眩神迷。

他轻轻弹了一下腰牌,“如今我只是个浪迹四方的赏银捕手,神女与我成婚,又何须这些繁文缛节?”

“沅卿,可愿……”“愿意!一百个愿意,心甘情愿!”

你扑进了他怀里,听着他在你头顶无奈地笑,“倒是让我说完呀。”

云海翻涌,日升月落,只有这一叶小舟,行驶在莽莽天地之间。 


END   


N久以前就打算补充一点内容来的,一拖一年也是没想到。排版时候直接抠出三室一厅,对于丑文,细看是一种残忍!只能说献丑了!

《殷殷》也会改的,但是不知道猴年马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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